坦布尔
半年多的时间以来,不论我睡觉的时间或早或迟,几乎在天亮之前,我都会醒过来。有时候四点就醒了,有时候五点,三点,都有可能。有时候还会再睡过去,有时候睡不过去,就跟国内的朋友们聊天,他们有的在忙论文,快毕业了,有的找到了新工作,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有的辞职,准备离开以前的生活。如果我没有休学出来的话,也快要毕业了。去年九月的时候,我申请了英国的孔子学院,那个时候状态特别差,面试那天,我去得很早,坐在上外旁边的一家店里点了一杯难喝得不得了的奶茶,还是冰的,那天早上很冷,我穿得很少,终于等到面试的时候进去,最担心的其实是自己的心理测试,在各种量表下咬牙撒谎,比如那种“有没有想过去死”之类的题目,当然是想过,但一定是选没想过,我很健康,我不慌张,我不心虚,我抗压能力很好。之后这样的题目还会轮番出现几次,依然咬牙选择一样的题目。
结果出来之后,我没选上,那个时候正好坐在学校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和同学忙课程论文,申报课,我们选了奇闻异事作为主题,但效果并不是很好,结课的时候,我换了题目,做了“游艺界”(相当于当时的娱乐圈),写出了一篇还算是比较让自己喜欢的论文。在三教熬了三个晚上。那段时间我学会骑单车了,半夜三四点,从三教开一辆共享单车,沿着栽满香樟树的路骑回去,晚上的风冷是冷了点,但好在还是舒服的。
我几乎就这样绝望了,开始去实习,在一家出版机构,第一天就被旁边的编辑翻了个白眼,我能清晰地看到白眼的抛物线,如同月球转动的步骤图一样。站在一盆绿植旁边包了三天的快递,看外面灰扑扑的天,好像从来没有亮起来过,我去得早,经常看见打扫卫生的阿姨坐在办公室里面看电视剧,用我听不懂的上海话跟我说这个那个。后来她说,漏水啦,我心里就想,什么时候会全部淹掉呢,水能不能从电梯上面滴下来,大家都出不去。有这种坏心眼,情绪就会放松一些。但还是不想干。因为毕业要有三个月的实习学分,所以必须干下去。
唯一做的一件事情,是给一本儿童读物配了一段有声书,下班之后,回到寝室里,捏着嗓子给里面的外星人配音,楚焙在我床上坐着一边笑一边说“欸你配得还不错唉。”我说“那当然了我老本行。”
每天都在心里面默念,老天爷快点带我走。
中间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是去演了一个话剧,大家反馈都很好。话剧是自己一直以来想尝试的东西,也遇到了很好的对手演员,是直男,但是会穿女生的裙子,戴上女生的假发出门,在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的时候,用低沉的声音回上海话,“侬港啥?”
实习快到一个月的那天,我去某个艺术园区看书展,遇到自己很喜欢的独立摄影家的书,贵州的,拍山山水水,拍动物,拍站在水坑旁边露着屁股撒尿的小孩,也见到了他本人。当然没有打招呼,他本人很瘦,瘦的人总觉得会老得慢一点,眼睛很大,感觉吸了很多贵州的灵气。后来还碰到安东尼和他男朋友,我直觉是他男朋友,和他不小心对视了一下,然后就走开了。哦对,那是第一天,我去晚了,票已经领完了进不去,所以我就决定第二天再去一次。
第二天我买了三本,因为其它的都很贵,买了一本贵州的,买了一本日本的,还买了一本教你如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独立小册子。在书展里面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的时候,接到了汉办打来的电话,问我接不接受调剂,要不要去别的国家,给了我三个选项,让我马上做决定。
那天正好实习一个月结束。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完三个国家之后我只记得土耳其,用百度搜索土耳其看到了热气球,彩色的热气球在半空中升起来。想了会儿我打过去说,我去土耳其。
回去的路上我跟我妈说,我妈吓了一跳说,你不是说不去非洲吗?!
妈妈土耳其不是非洲。
后来事情就发生得特别快。通知家里人,办休学,收拾东西,去北京培训。再回来的时候就准备要离开了。
我问逯鸣说,我要不要当面去跟老板说我要走,她说其实是不用,但如果你想表现得有诚意一点那你就去吧。所以那天我还是很早就起床了,到了办公室之后老板已经到了,他的个子没有我高,大部分的时候看起来脾气都很好,但我大部分的时候并不和他接触。其实虽然只实习了一个月,我也知道,基本上大多数时候老板说“大家有什么困难要说”这种话,是没有人真的会说什么的,大家只是默默地等着吃饭,等着下班,等着挨过这一天。我和他说清楚了情况,他眼睛几乎不和我对视,但说了一句“是好事啊。”就走了。我主动握了一下手,但后来想着其实很多余。回来之后我都干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按照我以往的个性,应该是要先睡一觉,但那天可能没时间睡觉了,忙着去办护照,又去了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上海永远都有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永远。
我跟我爸说,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说,我也是。
培训完之后就轻松了,回到上海和同学们又玩了几天,和冯晶瞎坐公交车,结果居然坐到外白渡桥,很喜欢那个桥,以及接连在后面的两三座桥。后来带李烨也去了。桥边的树荫下面,有上海大爷大妈在调情,或者吵架。住了三四次民宿,和李烨最后住的那一个是最满意的,房东是一个冰岛的小哥(妈的这些有钱老外来中国买房),不好的结局是他说我搞丢了一个水龙头。赔了两百块钱。不过下次还是会再去住的,我倒要看看我买的那个水龙头有多金贵。
我最喜欢白天和夜晚交接的时候,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会出现,看易立竞访谈宗萨仁波切,对方说一天不太喜欢的时候就是日落的时候,那个时候会觉得空虚。但我正好相反,我很喜欢那个时候,天空的颜色是最多的,气候骤然变化,我总觉得天黑了,人们就脱掉了心里的一层东西。有的人变成了赤裸的婴儿,有的人变成了妖怪,天黑之后大家都不是人。
最后又在姨妈家住了一天,我就走了。
飞机飞了很久,在多哈停了半天,又继续飞了三四个小时,到了土耳其,不是在伊斯坦布尔,是在安卡拉,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有个姐姐来接我们,她大学就来土耳其了。在外生活很久的人身上有一种很直接的东西,她既像一个当地人一样带着你们什么都不懂的态度来和我们交流,又有不知道自己未来要怎么样的孤独。前者让她疲惫的时候,她就游到后者的状态,在后者里面待够了,又游到前者上来抓一点自信。
一学期非常快得结束,和学生相处都很愉快,虽然他们经常嘴上说着老师我好喜欢你然后却不来上课,但无所谓,我不需要投入过多的感情,只要他们不投诉我就好了。学期结束之后和办公室的大哥大姐们出去旅游,旅游完结束之后,我才自己去了伊斯坦布尔。我到的那一天是上午,坐了机场大巴过桥,从亚洲区往欧洲区开过去,身后坐了非洲小哥,问我借热点,我说了一些发生在非洲的事情,他说是啊有些地方是比较危险。热点用久了手机会发烫,我说那我关掉了,他说好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像个热点。
拖着箱子走了一路,房东来接我,和头像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看头像还以为是个很帅的大叔,结果只是个大叔。但大叔人很好,一路上和我说毛,毛好啊,我笑,嗯!好啊!不太喜欢聊政治,自从特老板上台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政治像个游戏。和小时候玩的大富翁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真的会死人。没有回头路可以走。领袖啊,崇拜啊,伟大啊,土耳其和中国都是一样一样的。后来我和一个土耳其小哥说,名字里有“共和”的,从来不“共和”,有“人民”的,看不到“人民“在哪。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无奈的,但这都不是重要的事。现在已经不是值得献身的时代了,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后来每一次出行,我都很喜欢翻飞机杂志和大巴杂志,看到杂志上面说,伊斯坦布尔的灯塔,会发出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光,红色好像是下雪,蓝色是雾,黄色是好天气,绿色是雨。灯塔很有名,读到公主塔的传说,说公主因为一个会被老虎吃掉的预言,而被国王关在海上的塔里面,但她最终还是死了,死于藏在仆人送进去的葡萄里的一条蛇。
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那这不准啊,是蛇把她咬死了,又不是老虎。
如果公主有得选的话,被蛇咬死和被老虎咬死。是我我会选被老虎咬死。
因为蛇听起来太冷了,而且被蛇咬死,过程很安静,都没人发现,也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但老虎扑过来架势会很大,可以有大喊逃跑的情节,视野是开阔的,可以抵抗,奋力一搏,你要把我搞死你也别想活。制造一段历史传说,未来还能有公主斗虎的壁画在墙上供人们瞻仰。
不过被蛇咬死也可以,就是听起来有点寂寞。
去公主塔那天风特别大,事实上每一次去那边风都很大,要先坐船,走过一段海,然后才能抵达。再走个五分钟,就能看到那个在海上的小小的塔。旁边有人把彩色的气球放在海面上,气球随着海浪摆荡,路人们在岸上用子弹枪打气球,做这样的营生。女孩子打了两下不行,男生拿过去百发百中,果然是善战的国家。
那个塔是小了点,但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只是每次带别人去看,得到的回应都是“就这样啊”。也是,毕竟我们是有万里长城的中华人,传奇的容器总是修得大一些,视觉冲击强一些。
我最开始说伊斯坦布尔是土耳其上海,安卡拉是北京,但现在想又觉得不尽然,伊斯坦布尔应该说既是北京又是上海,是土耳其北上广,其它别的城市都是自然好风光或者农村。伊斯坦布尔不能待太久,大城市会把人吃掉,再吐出来,我不想到时候只能对着自己的残骸哭。所以家还是要安在农村,稳定的环境和人际关系,不会经常更新的窗外的景色。安卡拉不是北京,安卡拉就是安卡拉。
这次又从伊斯坦布尔回来,第三次了,回到家楼下,桃花开了。
于是我觉得可以把前两个字删掉,不要脸一点,凑近一点,以为自己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一样地写下,坦布尔。
尽管桃花不是它带给我的。
尽管它是欲望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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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烂
但这次的照片还行
我最喜欢春天
因为春天很短
浩原
祝好
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