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安卡拉 >> 安卡拉旅游 >> 崔楠ldquo安静rdquo还是
作者:崔楠(北京/台湾·汉族)
一
六月中旬一过,北部的雨就没有停过,从龙冈开车回台北的路上,雨水像是瀑布水幕一般浇了下来,连最高速的雨刷都不能把它拨开。路上的水被飞驰的车轮翻滚着,带起一阵阵白雾,犹如一层白色的轻纱,而这难以撕扯的幔帐也将车子与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水滴砸在车窗上,然后随着含混嘈杂的引擎声慢慢散开,车就这样走了一路。
年是伊斯兰历的年,这一年又被台湾穆斯林称为“顶端年”。之所以叫“顶端年”,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在这一年的斋月里,由于正值台湾的炎夏,太阳每天出现的时间长度到达顶峰,而这也使穆斯林们的斋戒时间较以往最长,固有此名。
在斋戒的时间里,穆斯林们在夜里黎明之前,直到傍晚太阳完全落下都不得饮水进食,这在平时已是对人生理机能的一大挑战,而赶上台湾的酷夏,更是一种考验。
不过在马秉华这样的穆斯林眼中,这恰恰是真主对他们信仰与耐力,每年一次的磨砺。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生病了。
二
马,是华人穆斯林中的大姓,源于穆罕穆德的中文谐音,穆罕默德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同的译音,尤在明代及以前,有些译者将穆罕默德译为马罕默德、马哈迈德、马哈马、马合麻、马哈木、马哈默等等。而《明史》中亦有“相传回回教之祖曰马哈麻者”、“回回历法,西域默狄纳国王马哈麻所造”等记载将穆罕默德译为谐音“马哈麻”。
对于现居台湾,几乎绝大部分是60年前两岸分治时随国民党迁来的华人穆斯林而言,这种情况亦是如此。这些人便是眼下不到台湾总人口0.23%的华人穆斯林人口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台湾政治大学宗教所潜心多年伊斯兰教研究的蔡源林所长如是说。
这些穆斯林多以当年的国民党军公教人事为主,迁来台湾后便散落于台湾各处,他们多在来台后形成聚落,并在国民党政权与沙特阿拉伯等中东国家的资助下逐步建起了属于他们的清真寺。如今,北中南以及高雄等城市都有供穆斯林礼拜的清真寺,也算是这群漂泊海上的穆斯林的一处安身之所。
数十年过去,随着当年老一辈慢慢辞世,族群中年轻人却越来越无法坚持他们祖辈恪守一生的宗教信仰,而距离上一次统计穆斯林人口也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
“统计的结果现在看来已经不准,依照当下的境况,这个数字只会减,不会加,这是不争的事实。”蔡源林说。
“台湾华人穆斯林族群的脱教问题越来越严重,尤其在年轻人这一代,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是根本不信教,又或是慢慢脱教,甚至改信基督、天主等等其它的一神宗教。”蔡源林边说边不时摇头,“很多老人时常一边在清真寺里祷告,一边默默为此流泪。”
对于这群从中国大陆迁来台湾的穆斯林而言,这片深受欧美、日韩文化影响的土地,对他们而言,也并非善土,这种情况从年事件后亦开始显露端倪。
台湾民众从电视、广播中获知了美国世贸大楼双子塔被恐怖分子挟持的客机撞击坍塌时,在震惊之余,却发现在自己身边竟然也有清真寺这样的“异教”建筑,他们惶恐不安,甚至谩骂攻击这些身为穆斯林的华人兄弟。陌生以及媒体所带来的恐怖渲染,让他们远离清真寺,更让一些台湾穆斯林选择慢慢将自己的信仰隐藏起来。
台湾知名教授郭力昕亦认为,伊斯兰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信仰者穆斯林向来不该是沉默的代名词,这些生活在台湾的穆斯林却在这个充斥着多元宗教文化的土地上显得惊人的“安静”,然而这到底是真实的“安静”,还是被动的沉默,实不得而知。
其实,穆斯林在台湾的生活,早在这之前便已经是处处掣肘了。仅仅从“民之天”的饮食这一项,便可体会穆斯林族群在台湾生活的不易。遍布这座号称美食天堂的“饱岛”台湾,大街小巷的各式肉饭、面线、盐酥炸物应有尽有,然多以穆斯林不食之猪肉或猪油为主料,皆无法被穆斯林所接受;充斥着各种添加食用香料色素的饮料店,对于不可饮酒的穆斯林们而言,色素中的酒精亦使他们对此望而却步。
甚至,被称作台湾骄傲的便利超商,对于穆斯林们来讲,也并非“便利”。他们走进商店,拿起食物的第一眼往往并非是检查生产日期,而是食品配料表中各式让常人头昏脑胀的化学名称。保质期在他们眼中已经退居次要,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不误食禁忌之物。面对超商琳琅满目的饮食,穆斯林们往往唏嘘不已,因为在他们看来,满满当当的货架上,恐怕只有白水才是唯独可以安心购买的东西了。
三
初见马秉华源于一次心血来潮的造访,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台湾岛内的清真寺。这座建在桃园中坜龙东路二一六号的清真寺,以当地为名,称为“龙冈清真寺”。
与台湾其他各处清真寺多由官方“自上而下”资助修建不同,龙冈清真寺的兴起缘于聚集于此的一众教胞共同捐资的“自下而上”所成,而这些捐资的教胞又是台湾华人穆斯林中极为特别的一支。
他们大多原系于民国四十三年滇、缅边区游击孤军撤退回台之教胞及其眷属,且多服务于军公教各界,散居于桃园、新竹各地,而尤以龙冈清真寺附近的忠贞新村为聚集之所。
民国五十二年,退役军人马兴之阿訇、王文中哈智、及军眷李如桂女士、马美凤女士,以及忠贞村十余户教胞集议,拟在龙冈地区建一小型清真寺,解桃园、新竹等地教胞无法常赴台北清真寺礼拜之苦。后于民国53年募得建筑资金,购地三百九十余坪,先建礼拜殿一间,继建客厅、宿舍、厨厕、浴室等。先后历时3年有余,才稍具规模。此后过了20余年,盖因当初建寺之材料多以腐朽不堪,清真寺于民国77年3月重新翻建了礼拜大殿,而这也是当下被桃园当地政府列为宗教景点之一的龙冈清真寺主殿。
龙冈清真寺全寺皆以伊斯兰文化中极具象征意味的绿色作为主要色调,寺门口处有一狭长通道通入寺内,入口处置一铁制新月。礼拜大殿共两层,分别为男女礼拜之所。登上顶层环顾,周围皆是一般普通台湾之景,唯西南方向仅一墙之隔有教堂,可从礼拜殿二层窗外望见教堂顶上醒目的十字架,此景纵观全世界亦属鲜有。
寺里最初只有四百多名教众,随着滇缅地区教胞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的逐渐迁入,现在清真寺官方统计已经超过两千教众,而作为缅甸华人迁来台湾的马秉华,正是这座清真寺负责日常各项教务实务的总干事、副教长。
四
秉华戴眼镜,乐观热情,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不过从他下巴上明显有意蓄起的胡须,倒是可以看出他不同于一般的书生学者。他的老家在云南澜沧,彼时家里不算富裕但在当地也算小康,随着中共军队到来,他的父母受不了一次次的“运动”,便带着一家人逃离了云南老家,辗转终在缅北的华人村落定居下来。
初来乍到,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穷困的生活至今让他记忆犹新,而他也通过自己一步步的努力,进入了缅北有名的伊斯兰学校学习,后来又前往叙利亚留学。正是在缅北伊斯兰学校的求学经历,让他在学生时代便与现在的妻子相识,而彼此共同的信仰以及同为缅华的相互扶持也让他们走到一起。
妻子在民国70年代便从缅甸迁来台湾,而秉华直到民国92年才以依亲方式来台定居。初到台湾,身为新移民与穆斯林的双重“边缘”身份,让他也感到歧视,也更让他选择从宗教中寻觅一丝慰藉。
马秉华介绍,台湾最早的穆斯林是宋代从泉州来台的那些穆斯林商人,他们最初聚居于鹿港,后来便逐渐被这片土地消散了。曾经有次,一位居住在台西的台湾人请他们去家中确认自己是否是穆斯林的后代,他们一行人驱车赶到那里,从房梁上取下早已破旧不困的纸包时,打开后才发现,里面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本古时的古兰经。
他的语气忽然低沉,“很多祖辈曾经是穆斯林的人,现在已经无从得知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了,他们最多只是依稀记得自己的祖先不喜猪肉,或是在某些日子不能吃猪肉,要朝着某个方向祭拜罢了。”
“宗教的习惯使穆斯林与其他族群产生必然的区隔。很多住在附近数十年的居民直到几年前电视台把清真寺作为‘异域风情’景点播出之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家附近那栋‘特别’的建筑是清真寺啊,原来台湾也有穆斯林啊!”马秉华略显无奈地说,“倒是现在总算是有人知道了。”而一丝欣慰也从他的嘴角露了出来。
匆匆聊过,我便离开了。走前,我和他约定待斋月前的一天,与他一同去山上望月。不过在临走时,他或是感慨又或是自言自语道,“其实,这个月份也是望不到什么月亮的啊。”一丝悲伤从他的眼神中溜了出来,“那也要去一下,这是传统!”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了点头,便一路将我送到了寺门口,还叮嘱说寺内平日很空,若是下次开车前来,可以直接将车停进寺内,说罢,便转身回了寺里。
五
斋月的前一天,马秉华带着同在清真寺礼拜的饶佳明一起爬上桃园的虎头山山顶。公园中不时有游客前来,坐在山边眺望整个桃园夜景,草地边的烤香肠与大热狗摊不时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味。而他们两个人则选了一块稍微偏僻、隐秘的深绿色草地,铺好毯子,一边礼拜,一边望向天空。
我阴差阳错地跑到了山的另一面。待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做完了礼拜,在草地上一边闲聊一边吃着面包,而这正是他们经过多年努力才谈妥的一家完全依照清真工序生产的面包房制作的。
“其实这家的面包是可以吃的,我们合作了很多年。”马秉华一边塞着面包一边说,“不过还是有人不愿意吃这个。”当问到原因时,他笑答无外乎源于不信任,并自嘲是“信仰不坚定的羸弱之人”。
他把最后一块面包放进嘴里,便开始回忆起他在叙利亚留学时的美食记忆。“那时候,真的可以有很多美味可以选,几个叙利亚同学凑钱给我买了一只烤鸡,只要大概35块新台币,这在当地已经是很贵的价格,那鸡肉的鲜美汤汁真的难以形容!”说罢,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吞起了口水。
果不其然,那一天“新月”并没有如期盼的那样登上天空,而马秉华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台湾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这么多年就从没在这个时间出现过新月当空的景象,我们一般都是要等到斋月开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才会看见月亮的影子,而那时候月亮已经不是那种尖尖的新月样子了。”
不只是月亮,穆斯林对太阳也同样有超乎常人的敏感。穆斯林每日礼拜分晨、晌、晡、昏、宵此五番礼,皆依太阳在不同时间之变化为时间区隔,即礼拜均在阳光投射之人身影的两倍长与无影之间进行。在没有计时工具的古代,穆斯林先辈便是以此作为礼拜之依据,而此法在当下,亦仍为偏远地区沿用。
六
再次见到佳明,是望月之后的几日,在他学校门前。已经高三毕业的他与弟弟佳和曾一同在离家大概一小时路程的一所桃园当地高职中念书。
佳明的母亲是缅华穆斯林,民国70年代即迁来台湾,与台湾当地人结婚后生下兄弟二人,两兄弟随后也在母亲的影响下开始信奉伊斯兰教。
佳明小时候最开心的事,便是清真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寺里的小朋友们一起出去到处游览,“我那时候和弟弟两个人去了好多地方,一群清真寺里的小朋友在一起特别开心,不过后来慢慢长大之后就没有这个活动了。”说到这里,佳明轻轻地叹了口气。
上学之后,兄弟两个人面临的最多的就是每天的吃什么与如何礼拜这两大难题。他们每天的便当都由母亲一早亲手准备;直到高中,两兄弟才在就读的学校一个角落,找到了一间可供他们礼拜的机械车床教室。
教室平时很少有人,有一道卷帘门锁住,两兄弟每天中午12点半吃完从便当,就会准时到此,与管理员打招呼后,便打开铁卷帘进入教室。他们用两块硬纸板作为临时的“礼拜毯”,在用指北针确认麦加的方向之后将纸板摆好,关上闸门,跪在数架巨大的机械车床之间开始礼拜。在夏天,他们每天只需要中午在这个环境中做完晌礼即可;而到冬天,因为无法在昏礼时间赶回家或清真寺,两兄弟也只好再在这间教室中做完昏礼,再踏上返家之路。
如今,已经是“准大人”的佳明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和弟弟一同参加清真寺暑假举行的研修班。不过因为相对年长,他和弟弟都会被指定为小组长,负责照顾班上其余的20几个小孩子,而这个暑假或许也是佳明近几年最后一次来研修班上课了。
七
念及斋月之辛苦,加之超过一小时的公交车颠簸,我便自告奋勇地开车将佳明送回了清真寺。恰巧赶上中午晌礼时分,趁佳明准备时,我本想和秉华打个招呼,却被告知他生病了。我心想斋月得病恐是更为痛苦之磨砺,便发去手机短信嘱咐他多注意休息,许久未见他回复,之后便随着佳明一同进入礼拜殿了。
大殿满眼绿白相间,唯角落中一滩红色的消防柜贴在墙上甚是扎眼。而塞满经书柜的简体古兰经,也让人不禁感慨。倒退三十载,这些经书或是“匪谍”禁物吧。晌礼时分,信众们各自祷告之后,便在第一排并作以横排,陆续还有两名孩童加入进来。唯一名老者因行动不便坐在后排座位上,由一人领拜,其他人跟随着一同礼拜,他们的体型虽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动作却出奇的整齐化一。而在他们礼拜时,外面原本嘈杂的车水马龙之声亦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殿内几支年久的风扇吱吱作响。
礼拜总共进行了近半小时。结束后,站在最右侧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先是毕恭毕敬地慢慢走出礼拜殿,随后便抄起放在一旁帽柜上的手机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一溜烟冲出大殿了。
在与佳明示意之后,我便准备离开了清真寺启程返回台北,走时他说昨天刚来的消息,他被土耳其的一所伊斯兰大学录取了,不过究竟是去安卡拉还是伊斯坦布尔还不知道,不过夏天之后,他就要离开家人,离开清真寺,离开龙冈了。
车子行经清真寺旁一处竖起新月标志的清真酱菜摊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紧接着乌云代替了艳阳,雨水砸在了车窗。
八
再度晃过神来,车子早已经下了国道,开上了台北崇德街的小路。沿着羊肠小道一直向上,没多久便看到路旁竖立的两块破损的石柱,唯上面“回教公墓地界”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此处正是落在六张犁山上的回教公墓。只要沿信义快速道路由文山向台北大楼行驶,稍将视线从正前方离开,便绝不会错过这些在头顶出现的,异于台湾本地,充满伊斯兰风格的“怪异”坟冢。
沿着山麓往上,一座座圆顶新月墓穴不时出现在眼前,路边的墙上也不时出现是白底红漆的新月图案,开到山顶,便是白崇禧将军之墓。
或是由于修缮之故,两道拒马挡住了白将军墓之正路,我从小路绕进墓园,满是青苔的墓园之中只见整齐码放一地的空酒瓶、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干涸的乳胶罐以及破洞的粗麻手套,而白将军与夫人之墓就被黑色的遮阳网安静的遮在山峦之间,只剩苍绿的榕树相依为伴。
纵观回教公墓之墓碑,即可发现,每位葬于此地之教胞皆在其名前注明出生之籍贯,从北平到河北、从山东到河南、从南京到福建,大大小小,无一例外。
在这些墓碑前,川流不息的国道并没有因大雨而变得门可罗雀,推挤的车子发出的鲜红剎车灯光,在雨水的映照下愈发浓重;墓碑下,新近堆放的灰砂石与红砖块垒成了小山,也不知是要在哪一块寸土寸金的空地之上为逝去的教胞再挤出一座新冢;墓碑后,白色的雾霭开始慢慢罩住高耸入云的大厦;而在这些墓碑中,你却听不到一丝异响,只剩风雨呼啸与飞鸟呜鸣在山中慢慢荡开。
或许是许久不见活人,转眼间,我没有遮蔽的双臂就被各式大小的花蚊叮咬的体无完肤,而从山中绿树顶端刺出的大楼也被白纱彻底盖住了面貌,只留下一对航标灯闪烁着浑浊的红光。
夜幕降临,我发动车子朝山下开去,手机忽然被一条消息点亮。
“谢谢。”马秉华回复道。
评委点评摘录本文作者从非穆斯林的视角,为大陆读者真实记录了台湾回教同胞鲜为人知的一些生存面貌和境遇,而且作者也超脱了“非穆斯林”可能习有的一些偏见和误区,这种他者的表达更显珍贵。(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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