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途总是漫长。”01—手机早早地没电了，才会在开往家乡，一座西北边陲不知名小城的大巴上，仔细品味后座情侣循环公放了一路的Remix版《夜空中最亮的星》，和着窗外西沉的余晖，给几十年如一日依旧贫瘠的原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中途在服务站停车休息，上过洗手间回来，我的座位被刚刚上车的一家三口霸占了。他们固执地不肯让座，疲于争辩的我，默默换到了最后一排。倚在窗户上，经久未换的蓝色遮光帘散发出一种淋过暴雨后未加洗涤便自然晾干的味道。身旁的阿姨操着一口纯正的乡音在电话里聊得正欢，一边大口啃着馍馍；馍渣肆无忌惮地四散开来，落在我的腿上。我仔细地听着她说的话，那是一种我至今开口，还觉得有些生涩、羞赧的方言。想要说得纯正地道，发音的时候，嘴唇一定要非常用力，愈爆破，愈显得有力量。因为出生地并不是祖辈的籍贯，从小只会说另一种方言；初中时，为了合群开始模仿同学们说的话，但有些鼻音很重的词，我时常抓不准发音的位置，靠后或靠前，仍会不小心暴露属性。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不时捣动着我脆弱的神经。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是在厌恶这里的一切，还是在厌恶那个厌恶这一切的自己。02—将近五个小时的驾驶之后，大巴驶进了家附近的一条美食街，火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唤醒了一些略显生疏的味觉记忆。我翻开笔记本，看着路上随手写下的一段话，觉得自己好像个混蛋。家乡。这个于我而言除了“父母居住的城市”之外毫无意义的一个词，若是一定加上什么修饰，大概就是“拼尽一生想要逃离的地方”。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自己不愿言说的部分。于我而言，"你来自哪里"，算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来自P城。”“来自G省。”再后来，就只说“来自西北。”“西安附近的一个小城市。”“说了你也没听过的。”为了避免一次次提及没人听说过的家乡的名字，我开始用一些模糊的描述包裹自己可怜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倒也不是没坦荡过，也曾在大学口语上给全班同学介绍家乡的文化，也曾在放假前期待回家的日子，再爬一次山，再散一次步，再吃一口酿皮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与人无关的期待，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想起了《十三邀》中，许知远问起罗振宇对芜湖的印象，他舒了口气。

“我们成长的城市——它调教了你的饮食口味，调教了你生命最底层的那些代码，但是你知道那都是非常动物性的。我现在仍然有朋友，有老同学，有恩师在那个城市，但是当提及它的时候，你知道那是你一生当中都要逃离的一个东西。”

03—去年夏天，我在伊兹密尔附近的小镇，收到奶奶突然病危的消息。先搭小巴赶去伊兹密尔，飞到伊斯坦布尔之后航班爆仓，又立刻辗转飞去安卡拉；落地多哈后立马转机飞广州，广州飞西安，然后搭四小时汽车赶到家。绕着地球画圈的日子里，我觉得空间仿佛不复存在，距离不过是眼睛一睁一合就可以抵达的下一站。但转机四次，耗时40个小时才赶回家的那天，我觉得天上短短一天，却好像过去了很多年。没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再次把“回家”这个议题狠狠抛在我的面前。昨夜到家，在书架上发现一副老花镜，父亲也无意间提起上次犯了肩周炎，差点没法把车开回家。但父母是不愿意离开老家的，况且，我也还没有能力把他们接去我生活的城市。聊天的内容，无外乎隔壁的小王结婚了，谁家的小李买房了。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更羡慕别人家儿孙绕膝的日子，还是更为在外漂泊的我感到骄傲。但漂泊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父母老了，我却离家很远。别人稳定了，我却还在折腾。每每这些时候，我都羡慕大城市的孩子；或者也不用很大，家里有个机场，有事的时候，能两小时赶到就行。04—对这座小城的记忆，一年比一年更稀薄。回家的日子大多闷在家里，坐在大巴上的时候，我甚至想不起城市里出租车的颜色。但它还是在以自己略显笨拙的步调缓缓向前的。新建的广场周围竖起了越来越多的高楼，架起了第一座天桥，也开通了第一段地下公路；中午去以前经常光顾的烧烤店吃饭，新店装修成了很努力也很劣质的日式风格；有美团，有滴滴，还流行一个从没听说过的网约车软件，可能是想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率先占领下沉市场。但不愿回家的小镇青年介意的，从来不是现代化的步伐；我反而很是享受可以路边招手拦车，和家人做饭下馆子多过叫外卖的生活。埋藏在这些原始生活图景之下的，是日积月累的甘于安稳，日积月累的社会成见，日积月累的思维方式，教育着一代代年轻人，过上了和父辈一样的生活。倒不是说这样生活有错，只是越传统、越统一的社会下，差异越难被包容。于我而言，归于平淡亦不失为一种选择。但这种选择的前提，是我曾看到过许许多多热烈活着的方式，是我曾与千千万万有趣的灵魂碰面回望，是我曾拼尽力气不平淡过，然后于浩渺如星河般的人生里，选择我想要的那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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