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夜里，土耳其又一次发生了军事政变。作为一个北约国家、一个欧盟“门槛国家”，平均每10年就发生一次武装或者非武装性质的军事政变，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现总统埃尔多安原本就是军方最不喜欢的人物之一，然而，包括挫败这次政变在内，他偏偏就能几次战胜军方内部的反对势力，并一而再地发动清洗军方高层的行动，简直就是土耳其军方的克星。

土耳其的经历会为何如此奇葩，埃尔多安为啥能够勇猛地驯服军方这头骄悍的狮子？要说清楚这个事，恐怕还要从现代土耳其的早期历史和埃尔多安的成长经历聊起。

文︱瞭望智库特约国际观察员千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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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6日，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街头，人们站在一辆军队的坦克上。新华社/路透

7月16日，在安卡拉，市民在冲突中受伤。新华社发（穆斯塔法·卡亚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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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军方的特殊地位是怎么来的？

现代土耳其与历史上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一战中，奥斯曼土耳其为了捞回自己被西方列强侵吞的各种领土，断然加入了德奥同盟国阵营。惜乎哉站错了队，悲催地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战败国。最初的《色佛尔条约》，几乎让土耳其丢掉了所有的阿拉伯藩属国，就连本土也被瓜分走了五分之三。

幸得天降救星，土耳其虽然兵败如山倒，却涌现出来一个中流砥柱——凯末尔帕夏，只有他带领的军队能够顶住英国为首的联军猛攻而岿然不动。在民族存亡之际，他以第二军军长和安纳托利亚军区指挥官的身份，团结起所有残余军队和各个爱国政党，并且取得了苏俄的大力支持，终于打退了协约国的进攻，迫使西方列强签订了确保土耳其民族国家生存的《洛桑条约》。

随后，在废黜苏丹、建立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的过程中，凯末尔以民族英雄的巨大声望身兼总统、武装部队司令和执政党主席，实现了“三权合一”。在他去世的时候，甚至被土耳其的大国民议会授予“阿塔图尔克”（土耳其之父）的称号。

凯末尔作为一个杰出的军事统帅，在一战和战后民族战争中，他身边团结着一批认识到西方工业化是社会优势的高级将领。依靠军队的绝对忠诚，在他执掌土耳其的15年中，他严厉镇压了宗教保守势力发动的多次叛乱，同时开展了土耳其世俗化和现代化的社会改革——颁布了大量确立男女平等、政教分离宗旨的法律，以宪法形式将民主化政党制度和代议制政府确定为未来国家唯一的政治方向。

凯末尔作为一个民族英雄、杰出的军事统帅和有远见的政治家，迄今为止，其思想仍然是土耳其全体国民坚持和认同的社会价值共识。军队作为凯末尔建国和执政的第一基础，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他的思想和价值观继承人，从而奠定了其作为土耳其社会中“世俗化和民主化”的守护人的超然地位。

7月16日凌晨，在安卡拉，人们试图阻止一辆坦克行进。新华社/美联

↑7月16日，在伊斯坦布尔街头，人们在交火中寻找掩护。新华社/路透

2

凯末尔的“三个主义”影响下的现代土耳其

凯末尔最为重视的就是世俗主义、共和民主主义和改良主义。

他所主张的世俗主义是理性、反教权主义的。他并非打算取消宗教实现无神论，而是要把国家权力从宗教思想及宗教体制独立出来，其目的是要建立起不受宗教力量影响的政治环境，进行公众教育和法律事务。这是一个构架他心中现代土耳其大厦图景的奠基石。在此，非常感谢他的世俗化原则，库叔可以在今天的土耳其街上合法地买到本地生产的美味啤酒ＦＳＬ。

凯末尔认为，只有共和体制才可以代表人民的希望。实现共和体制的方式是以代议民主制为主体，国家领导人及政府首领选举制和任期有限制。行政、立法及司法权分别由不同的部门行使，否定任何个人及团体有绝对的权力。

在宗教势力强大和封建传统深厚的土耳其，如何才能实现前两个理想？凯末尔指出，必须由某些精英代表人民以引导变革，通过实行西方式的法律制度，确保未来的共和国公民都是自由的公民。

这三个原则中世俗化是根本保证，精英主义是手段，共和民主制度是未来努力方向，最后要达成建立一个现代土耳其国家的总目的。

7月15日，在土耳其安卡拉，警车和救护车在土耳其武装部队总参谋部大院附近集结。新华社发（穆斯塔法·卡亚摄）

7月16日，在伊斯坦布尔，一名土耳其警察试图逮捕一名土耳其军人。新华社/欧新中文

3

土耳其怪圈：“民主化-宗教势力-军事政变”

在凯末尔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土耳其确实是沿着他预定的轨迹一丝不乱的向前迈进。但是，事情并非总是尽如人愿。其后，土耳其的政治形势悄悄地发生了无法抗拒的变化。

随着土耳其社会进步，人口文化素质在不断地提升。大量底层人民对于上层精英腐化现象的愤恨越来越强烈。而代议制民主本身绝非一个可以彻底阻止精英腐化和社会分化的万灵神药，由此，凯末尔继承者集团内部的精英之间出现了分裂。

保守宗教势力正好利用执政集团精英分化，争取到大量对腐化精英不满的底层人民，紧紧抓住代议制民主提供的选举机会，在政坛上日渐扩大影响——宗教色彩强烈、尤其是保守宗教势力强大的政党越来越得势，无疑是触犯了“凯末尔主义”的继承人土耳其军方守护“世俗化”的底线。

正如前面解释过的原因，无论民主政治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事务，在军方的价值观里，始终不会优于世俗化原则。为了维护这个原则，每逢遇见宗教色彩强烈的政党上台，军方就会寻机发动政变。

当然，既然在凯末尔主义中共和民主思想仅次于世俗化原则，作为凯末尔思想的继承人军方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出自我否定的事情来，所以，每次土军政变后的军队执政都比较短暂，很快会再次组织又摒除宗教色彩的政党参与的选举，随即还政于民，并未出现其他一些亚非拉国家中军政权长期存在的现象。

只是，不管土军在这方面多么的努力，他们没有可能消除“民主化—宗教势力上台—军事政变”的怪循环，这种民主化和世俗化的缠孽反而愈演愈烈起来。直到埃尔多安的出现才开始打破这个循环。

7月16日，在安卡拉，车辆在军事政变导致的冲突中受损。新华社发（穆斯塔法·卡亚摄）

↑7月16日凌晨，在伊斯坦布尔，士兵在塔克西姆广场警戒。新华社/美联

4

埃尔多安如何一步步紧握土耳其国家权力？

埃尔多安的崛起过程充满了励志典范故事。他出身贫寒、笃信宗教，学习刻苦努力，还曾经是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差点入选土耳其国家队。在大学毕业后，他即加入了主张政教合一的政党中从事政治活动。

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市长任上初露锋芒，他勤恳努力，廉洁高效的管理着这个城市，短时间内让城市面貌焕然一新，为自己积累了非常高的声望人气。随后，他因为极端的宗教表达被捕入狱，并且被禁止从事政治活动。

但是，借着在基层打拼历练出来的老道政治手段，他很快还是重返政坛并且拉起了自己的政党。在宗教态度上，埃尔多安变得世故务实起来，他多次表达了对于世俗化观念的接受，在敏感的妇女头巾问题上支持军方观点。但是从个人身体力行方面来说，他仍然坚持了严格的宗教传统。土耳其军方对他从来都是高度警惕，但是无奈于他的圆滑老道，始终没有再抓住什么像样的把柄下手。

在执政初期，埃尔多安依然本色不改，发挥老的优良传统和作风：

*他将土耳其经济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仅仅10年不到，就让土耳其走出经济危机中的阴影、重振发展雄风，经济增长率超过了大部分“金砖国家”，通胀率被压缩到了他上台前的近乎1/10，而ＧＤＰ几乎翻了４倍有余。

*在政治上，他依靠自己的政绩先削平自身党内的反对势力，又不断地挤压反对党的生存空间；同时，他用时紧时松的政策拉拢和分化库尔德人势力，一度使混乱不堪的库尔德地区维持了大体的安定。

*在对待加入欧盟的问题上，埃尔多安也一改既往土耳其政府委曲求全的态度，软硬兼有充分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比如最近这次，他在难民问题上又一次让欧盟对土耳其做出妥协。这无疑使埃尔多安成了土耳其民众崇拜的民族英雄。

他的灵活身段和铁腕结合手法变化多端，在牢牢把持自己最高权力的目的上，他从来丝毫不肯相让：先是牢牢把持实权，任总理职位十余年，在依法不能继续连任的时候，又利用自己党派优势登上了总统宝座。然而，他还不满足，将总统选举制度从间接式的议会选举变成了全民投票，得到全民拥护的总统，显然让埃尔多安有了跟可以议会媲美的合法性。

目前，他正积极主张把议会下有限的总统权力制扩大为总统制国家制度，为此，不惜与多年老战友、得力助手和预定的接班人达武特奥卢分道扬镳，其意显然在于为在未来的多年中继续执掌土耳其命脉提供便利。正是这种对于最高权力的无限渴望和把持的态度，最后让他原本坚定的盟友居兰与其反目成仇。

7月16日，在伊斯坦布尔街头，土军人控制了一条马路。新华社/法新

↑7月16日，在伊斯坦布尔，人们登上一辆军队的坦克。新华社/欧新中文

5

强人埃尔多安如何驯服土耳其军队？

出色的政绩让埃尔多安有了更大的民望，以至于土军对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埃尔多安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不断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通过修改法律的方式限制了军方对政治的干预。同时，还以反恐需要作为理由，扩充处在军方控制之外的内政安全部队。

在埃尔多安与政治盟友居兰分手后，他针对居兰主张的“泛伊斯兰主义”发动攻击，指责对方是一种“假冒温和面目和民主主张实际推行宗教极端化”的势力，通过立法的方式将居兰势力定义为恐怖主义，又对居兰追随者较多的警方和司法机构进行了一次清洗。

正是这种以民望作为后盾、利用“民主和法治”的名义逐步收紧控制军方的链条方式，让一向崇尚西方政治（慑于西方国家对于军事政变的反感和对于民选政府推崇态度）的军方竟然无力反驳。

不过，埃尔多安也从来不直接过度刺激军方。他利用一个媒体揭露的代号“大锤”的军方政变计划，迅速果断地动用特警部队逮捕了大量的高级军官。在完成这一轮清洗之后，埃尔多安又转向安抚军方，将涉嫌的军官全部交付独立的司法审判机构处理，真正因此被严厉惩处的军官为数甚少。其实，这个“大锤”计划究竟是一个政变计划？还是一个军方只是为了应对紧急状态草拟的计划？现在还是一个罗生门故事。

据说他在觉得证据不够过硬的时候，又给涉嫌的军官扣上了“居兰主义”的帽子。这一招更是高明，对军方因为他的宗教立场而发动政变这一点避而不谈，反而把背离世俗化的责任推给军方，令其不好直接表态。更何况，司法独立原则也是凯末尔的共和主义思想组成部分，因此军方对此颇为无奈，无以反驳。

这一次，埃尔多安又是直接把政变的帽子扣在居兰的脑袋上，认为政变军人都是居兰的追随者。早年他和居兰联盟的时候，其实是齐心合力挤压军方世俗派的，但是随着居兰的影响与日俱增，最后闹到分道扬镳。

军内受到居兰影响的人也同样会把埃尔多安视为“民主的敌人”，虽然反对他的出发点或许与军方主流派有所不同，但是反对他的心思却是一般的。只是由于实在是少数派，而且还存在宗教世俗之争，所以让埃尔多安又找到了机会。他的用心还是老样子，不想明显挑战军方世俗派，政治手段之老道也可以见一斑。

在制服了军方整体反抗的愿望之后，埃尔多安在军内的影响也与日俱增。这次政变中，政变军人指责埃尔多安把持权力、破坏民主等等罪状，但是响应者却寥寥无几。与之相反，作为最重要的军官总参谋长、驻扎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军军长、驻扎首都附近的第三军军长和特种部队司令等军方绝对重量级人物迅速表态支持埃尔多安。

另外，此次军事政变之所以能够被挫败的重要原因，就是民间对于埃尔多安的强大支持，大量的支持者在通过网络收听收看他的讲话后，立即冲上街头围殴政变军人。以支持民主为口号的政变部队显然不能对着民众开枪，否则就会立马让自己的政变宣言破产。

7月16日，在安卡拉，民众走上街头抗议军事政变。新华社发（穆斯塔法·卡亚摄）

7月16日凌晨，在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支持者聚集在塔克西姆广场。新华社/美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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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高枕无忧？埃尔多安也许没那么幸运

尽管这次政变有惊无险，但是还是暴露了埃尔多安未来面对的局势更加艰险。他在政变后没有立即返回首都掌握局势，而是到了支持者相对集中的第一大城市，在机场也讲话中也还号召支持者要继续聚集在公共场合保持压力。

这说明，埃尔多安对于军方支持并不放心。他指控居兰是幕后黑手，并且打算据此对于军方将发动新的一轮清洗也说明，他即便是在此时非但不敢过于强势，反而是在更加小心翼翼。

这是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埃尔多安最大的基础就是自己引领土耳其创造经济奇迹而带来的民望。但是，前面由于他的叙利亚政策错误，造成了土耳其被俄罗斯制裁，经济上有所受挫，而心腹大患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不断坐大，并且开始了更加积极的武装行动，让土耳其又一次难以安宁。“伊斯兰国”目前也出现了与其反目成仇的态度，多次在土耳其发动了恐怖袭击。

7月16日，在伊斯坦布尔的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刚刚抵达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中左）被支持者包围。新华社/路透

如果未来土耳其的经济走势无法保证继续如此高昂，而上述因素并无改善，那么，届时埃尔多安就要不得不面对失望的支持者，尤其是流血流汗、更加愤怒的军方。届时如果政变再次出现，埃尔多安还能这么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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